读到蔡崇达《我人生最开始的好朋友》里关于簪花的那段,心恍然动了一下。他写道,阿太(曾祖母)来陪伴刚失去外婆的黑狗达,忙里偷闲,用箩筐一趟一趟地挑来许多盆花。阳光下,玫瑰、芙蓉、茉莉、昙花、海棠被阿太细心养护,黑狗达突然明白了闽南的老人家头上那些簪花是哪儿来的了。
蔡崇达是泉州人,他笔下这寻常又动人的一瞬,揭开的正是闽南女子与花朵之间那绵长而隐秘的契约。近些年,泉州蟳埔女“簪花围”火遍网络,“今生戴花,来世好看”,一句高度浓缩的民谚,说出了闽南女子世世代代对美的热望与祈愿。
花样年华 张旭 摄于漳州古城
同为闽南人,漳州女子的发间,又何尝缺少过花的踪影呢?
只是漳州的花事,似乎要更静默、更家常些。插一朵应季的玉兰,别一对清甜的茉莉,藏一枝低调的金桂,那是盘头的漳州女子在生活中信手拈来的点缀。
但若看见她们鬓边簪着石榴花,或是发间、神龛前、供品上,出现那永不凋谢的、色彩浓烈的纸花,那便是走进了另一重天地——关乎闽南习俗,系于民间信仰,是人与神明、与祖先、与不可言说的命运之间,一种温柔而固执的对话。
这纸做的头花,在漳州,大抵有两种名目,一曰“牌仔枝”,一曰“春仔花”。
“牌仔枝”是小巧的,不过指甲盖般大,却要用镊子尖,极耐心地侍弄。材料用现在的眼光看来是过分朴素了。正红、正黄、正绿、正紫的皱纸,取的是闽南大地最坦荡、最浓烈的色谱;一束细铁线、一团红线、一罐浆糊,便是全部的“帮手”。
工序一环套着一环,像一首古老的歌谣,有它严格的节律。
染成桃红的棉布,贴上红纸,剪成小桃形的“花萼片”;细铁线上,黄纸卷罢再卷红纸,抽出便是下红上黄的“花蕊儿”;紫色的纸折成三角形,与一点名为“青头”的绿纸黏合,成了“牌仔枝”。
然后,用线将“花蕊儿”缠紧,粘上“牌仔枝”,再将贴了金纸的“花萼片”包裹上去……最后两朵并蒂,用红线牢牢缚在一起。做好的“牌仔枝”,红黄绿紫金,热闹闹地挤在一处,虽只有厘米见方,却凝聚着一方水土的喜气与虔敬。
早些年,头花是刚需,城里、村里多少会有些做花的匠人,去一趟菜市场不难买到头花。有个村子有趣些,集中做花。龙海颜厝镇路边村新厝社,曾是这小小花朵的“国”。20世纪六七十年代,从垂髫女童到白发阿婆,村中多数女子会做这精细的活计。沙沙的剪纸声,簌簌的粘连声,曾紧贴着这个村庄的呼吸。花朵虽微,却能滋养生活。据说,因有这手艺换钱,这个村子比起周围十几个村,日子更好过些。
相较之下,“春仔花”便是头花里的“大家闺秀”了,体态丰腴,仪态万方。
“春仔花”的“春”取闽南语“剩”的谐音,寓意家有余庆。“春仔花”的身世更为悠远,能上溯到四百年前中原南迁的簪花礼俗。闽南的炎天长夏,留不住鲜花的娇嫩,先民的智慧便催生了这仿真的艺术。明朝有位洪姓的侍郎,在闽南故乡祭祖时,被这供品上灼灼的纸花所惊艳,让家眷仿制,竟无意间为这民间手艺盖上了一枚“雅正”的印鉴,从此流传更广。
图片来源:漳州古城官微
制作“春仔花”,需用模具冲压出数十张带锯齿的圆纸片,大者作蕊,小者作尾。花瓣一层层地粘,内瓣外瓣,主次分明;竹篾削成叶柄,绿纸剪作平底扇形的叶,还要配上小小的六角红纸,做成花头。一红一黄两朵花蕊,绑在花头之下,或最后衬上花尾,一支才算完成。总是要这样两支配成一对,方能插上云鬓。那圆满富丽的形态,仿佛将世间所有的好颜色、好寓意,都团簇在了一起。
我的奶奶,一位寻常的闽南老妪,也是这古老花事的践行者。旧历的节日,或是祖先生辰忌日,她总会提前从集市上请回一对“春仔花”。那花用薄纸小心包着,展开来,颜色鲜亮得有些跳脱,却又透着一种郑重其事的喜气。她踮起脚,将两朵花端端正正地插在灶神画像下的香炉里。
有时花朵会悄然出现在奶奶发髻边。我那时还小,蹭在她膝边,仰头问:“阿嬷,你为什么总要插纸花呀?”她羞涩地笑了,仿佛被人窥见了少女时代的心思。她伸手把那花取下来,递到我眼前,抚着花瓣说:“这叫‘春仔花’,有人说是模仿石榴花做的……”她能说出花的名字,像介绍一位老友。
可当我再追问:“为什么拜拜一定要用它呢?”她却嗫嚅半晌,只重复着:“自古就是这样啊……插了花,神明看了欢喜,祖先看了也欢喜。”那缘由,像沉在深潭底的石子,她已打捞不起,只记得要将这“欢喜”“好看”,一丝不苟地递送出去。
时代轰轰烈烈地向前,发饰的世界早已花样迭出。那颜色造型都有些“土气”的纸花,在许多人眼里,成了过于保守的符号,是应该收进樟木箱底的“老古董”。即便在一些仍需“戴花”的场合,如婚庆喜事、老人贺寿、敬拜天公、白事变红,不少人改选工厂流水线上下来的镀金点红一字夹。图的是便捷、省事,少几分土气。
图片来源:漳州古城官微
漳州的这一脉花事,静悄悄的,全然没踩中簪花的流量。它没有蟳埔女“簪花围”那样视觉冲击强烈的造型,可供人拍照打卡;它藏在深闺,附于民俗,是生活与信仰里专属女性的、不起眼的小细节。
它会像许多美好的旧物一样,最终悄无声息地凋零,成为书页里一段泛黄的记载吗?
我不知道。
只是有时会想,隔海相望的台湾,《台北市志》里仍工笔记录着“春仔花”的形制;厦门翔安,也正尝试将这门手艺细细梳理,赋予它新的生机。
那么漳州呢?这片同样被这细小花枝装点过、祝福过的土地,是否也能俯下身,倾听那即将消失在风里的、纸页与丝线摩挲的微响?
或许,它终将寂灭,成为“昨日黄花”。又或许,在某个我们意想不到的时刻,会有人从旧箩筐里,重新捡起那支褪色的、纸做的头花,簪在鬓边,忽然读懂了阿太眼中那抹羞涩而笃定的光——那里面,不止有“来世好看”的盼望,更有“今生尽意”的温柔与庄重。那时,静默的漳州花事,或会迎来它的另一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