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泉州晋江围头湾的滩涂还笼罩在薄雾中。泉州市观鸟学会副会长黄宝桐,踩着潮汐的节奏踏入泥滩,雨靴作响。他不用看潮汐表——长达十三年的观鸟生涯,让他的身体如同精密的潮汐钟。镜头缓缓扫过浅水洼,那里是钩虾和沙蚕的乐园。忽然,他的目光定格:一只灰褐色的小鸟正用它那标志性的铲状喙,在泥水中快速左右扫动,像一台微型挖掘机。
“7L,你回来了。”黄宝桐低声说,仿佛在与老友打招呼。
2025年11月19日,勺嘴鹬7L如期抵达泉州。这是自2019年在俄罗斯楚科奇出生并被环志以来,它连续第七年飞越六千多公里,赴这场与泉州冬天的约会。而黄宝桐,也是第六次见证它在泉州的身影。
2025年11月19日来到泉州的7L(黄宝桐/摄)
七年之约:一只鸟与一个人的“重逢仪式”
勺嘴鹬是全球最濒危的鸟类之一,仅存约500只(成鸟)。因其嘴像一把勺子而得名,泉州的观鸟人都亲切地叫它们“勺子”。“7L是2019年出生的,那年它来泉州并不是我发现的,但之后每次来,我都能第一时间找到它。”年轻的黄宝桐语气平静,却掩不住自豪。这位家住晋江安海的观鸟人,自2012年端起相机后,镜头便再难离开鸟类。“通过镜头,我能感觉到我们的对视,我认识它,它也认识我。”他说。
这种“认识”建立在不间断的专注上。黄宝桐可以为了观察潮汐与鸟类的活动规律,从清晨七八点待到日落。他逐渐不需要潮汐表:“天天拍,自然知道退潮的时间。”他能从上百只混群的红颈滨鹬中,一眼认出体型相仿却喙形独特的勺嘴鹬;能通过羽毛的深浅,分辨出7L、C8和H0——围头湾这三只带有绿色旗标的勺嘴鹬常客。
“环志绿色代表在俄罗斯楚科奇自然繁殖。2023年出生的C8毛色比较淡,而H0很怕人。”黄宝桐如数家珍:他记得7L每一年的抵达日期;记得2023年让全国鸟友揪心的“迟到”——“它基本11月到,2023年直到12月14日大家才发现它的踪迹,当时所有听到消息的人都如释重负”;更记得今年7L已晋升为(父)母亲,“一直不知道它到底是雌鸟还是雄鸟。它的孩子叫3A,环志绿色,代表也是在俄罗斯出生的”。
在黄宝桐眼里,7L对泉州绝对忠诚。与许多南下至东南亚的同类不同,7L的越冬地图简洁而坚定:俄罗斯楚科奇—江苏条子泥—泉州围头湾。它不断南下直到围头湾,次年3月便从这里直接北归。“我们期待能拍到它和它的孩子同框。”
“为什么对泉州这么满意?”面对提问,黄宝桐的答案朴实而确凿:“食物链丰富、人为干扰少、水质和滩涂环境适合它。”这份满意,被镌刻在7L日益丰盈的羽翼上,也凝固在黄宝桐硬盘里逐年累积的数万张照片中。
“过客”到“归人”:从一只鸟到一群鸟的“翅膀投票”
7L并非孤例,它只是在泉州完成从“停歇地”到“稳定越冬地”身份转变的勺嘴鹬种群中的一员。泉州市观鸟学会会长吴轲朝提供的数据揭示了一场静默的“用翅膀投票”:2022年首次完整记录勺嘴鹬在泉州越冬;2025年1月18日的全国同步调查中,围头湾单次同区域观测记录达到13只,包括7L、C8、H0、24、AU、U3、LH等多只环志个体。其中,24是已知寿命最长的勺嘴鹬,目前已近16岁高龄。
同样的故事发生在更多濒危鸟类身上。1963年开始由世界自然保护联盟编制的《濒危物种红色名录》是全球生物多样性状况最具权威的指标之一。其中极危、濒危和易危三个等级被认定为受威胁物种。中国根据国情制定了《中国物种红色名录》,并颁布了新《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名录》。
据不完全统计,在泉州就可以发现“神话之鸟”中华凤头燕鸥、“鸟类活化石”白鹤、青头潜鸭、白腹军舰鸟、黄胸鹀5种“极危”鸟类;东方白鹳、小青脚鹬、大滨鹬、黑嘴鸥4种“濒危”鸟类以及黑脸琵鹭、黄嘴白鹭、遗鸥、乌雕、仙八色鸫5种“易危”鸟类。这些曾经罕见的“天空贵客”,如今接连现身泉州湾、围头湾、石狮湿地,将“偶遇”变为“常态”。“像黑脸琵鹭,这个1988年全球仅存288只、曾位列‘极危’的物种,六七年前来泉州越冬纪录不到20只,如今在泉州稳定越冬的数量已超140只。”吴轲朝说。
契约的基石:一场持续二十年的生态“让路”
候鸟的抉择,源于泉州持续而坚定的生态“让路”与修复。
2000年,泉州湾原生红树林面积已不足300亩。红树林可以净化海水、防风固沙、维护生物多样性。2003年,泉州湾河口湿地省级自然保护区获批成立,系统性湿地保护就此启幕。如今,整个泉州湾的红树林面积已恢复至万余亩。
近年来,攻坚战指向了严重阻碍红树林自然扩散与生长的互花米草。对此,泉州已完成近1.9万亩互花米草除治,并通过种植红树与盐沼植物,构建复合植被体系,重塑滩涂生态链。
人与自然和谐的泉州湾(泉州晚报社资料图)
作为保护区的重要组成部分,丰泽区的行动是这场持久战的缩影。“丰泽区是黄嘴白鹭、黑脸琵鹭等多种珍稀鸟类的重要栖息地和越冬地”,丰泽区自然资源局副局长王志坚介绍,“我们坚持‘除治与修复’同步。自2022年完成5000多亩互花米草除治后,我们连续三年对复萌区域进行‘动态清零’以及除治滩涂的生态修复。”王志坚特别强调:“生态保护是多部门联动的系统工程,我们通过环保督查推动全市雨污分流、排污系统整治,从根源上改善河口湿地水质,为鸟类提供更洁净的生存空间。”
共同的未来:从“泉州故事”到“全球启示”
“每只被环志的鸟,都有一个故事。”泉州市观鸟学会会长吴轲朝展示着手机里勺嘴鹬全国保护联盟群的信息。何时何地、何人拍摄、鸟的编号与状态,一目了然。这背后,是跨越国界的科研合作与民间网络。“7L的迁徙路线、它当了妈妈(爸爸),这些信息都来自全球共享网络。”吴轲朝说。
泉州的故事,是生态文明实践从宏观修复迈向精准治理的缩影。2025年4月3日,“泉州勺嘴鹬保护站”正式揭牌,旨在成为辐射区域的“迁飞通道保护工作中枢”。晋江市林业和园林绿化局相关负责人透露,保护站是“围头湾候鸟迁飞通道保护项目”的核心内容之一,他们正着力打造“勺嘴鹬食堂”,并构建全天候监测网络。
更深层的变革在于全社会守护力量的加入。泉州丰泽区在东湖公园动物园建立省级野生动物收容救护中心、晋江建立全省首个区域联动野生动物收容救护中心;丰泽区就有桃花山、森林公园两所河口湿地宣教馆及鸟类科普馆,晋江就有泉州五中桥南分校、晋江市第二实验小学两所学校成为“勺嘴鹬学校”;遍布社区的护鸟员网络、生态义警队与志愿者队伍,共同织就了坚实的保护网。
这份由无数细节构成的“泉州经验”表明,全球性的生态危机,可以在地方性的、持之以恒的精准行动与人文关怀中得到回应。当一座城市愿意为远方的翅膀调整发展的步调,留下的不仅是鸟类的身影,更是关于人类如何与万物共存的深刻启示。(泉州晚报社融媒体记者张博 张沼婢 黄怡 郭小凤 陈小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