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刚刚收到祖父和大伯遇害的照片，心碎了一地。

12月4日，远在上海的沈德茜女士给记者发来消息，消息背后是一个家族绵延76年的惨痛记忆。1949年，因国民党昆仑舰舰长沈彝懋起义失败，沈家一门父子三人遇害，至今尸骨无踪。

昆仑舰舰长支持起义

沈德茜收到的照片和判决书来自台湾。其中一张照片上，两人倒地头部流血，一人身着国民党海军军服，这是沈德茜的祖父沈彝懋，另一人是她的大伯沈勋。判决书显示，1949年11月，沈彝懋与沈勋在台湾高雄左营桃子园刑场被枪杀。当时，沈彝懋54岁，沈勋27岁。

沈彝懋。

沈彝懋出生于1896年，福州南街人，国民党昆仑舰舰长。在家人和旧友的描述中，他“为人忠厚老实”。在国民党海军派系倾轧中，沈彝懋长期遭受排挤。对海军事业的纯粹理想，与对国民党腐败、不公的深刻失望，在他心中交织、发酵。

昆仑舰。

1948年，随着解放战争局势逆转，国民党开始大规模向台湾转移文物、黄金及军政人员。昆仑舰是一艘由英国货轮改装而成的运输舰，也接到了这项任务。国民党这些行为，更是引发沈彝懋的不满与失望。

沈勋。

沈彝懋的长子沈勋，是一位深受进步思想影响的中学教师。他有一位同学叫陈健藩，马来西亚归侨，中共地下党员。1948年9月，经沈勋引荐，陈健藩与沈彝懋会面。沈彝懋对这位年轻人的见识与理想颇为认同，遂安排他在昆仑舰上担任上士文书。此后，陈健藩以此身份为掩护，在舰上秘密开展工作。

1948年底，昆仑舰驶抵上海江南造船所检修。其间，陈健藩与中共上海地下党组织取得直接联系。组织给出明确指示：抓住解放军逼近长江、国民党军心浮动之机，策动昆仑舰起义，争取将舰艇及人员开往解放区。陈健藩随即向沈彝懋坦陈了自己与沈勋的身份，并给出了三条道路：死跟蒋介石；参加共产党；掩护工作，不当叛徒、不泄密。

经过深思熟虑，沈彝懋选择了第三条路。他并非激进的革命者，但良知与对国民党腐败政权的失望，促使他决定利用职权，为起义提供关键掩护。他默许并暗中支持陈健藩在舰上活动，并审慎地筹划起义方案，包括调整航向、控制关键岗位人员等。

副舰长告发致起义暴露

1949年初，完成检修的“昆仑舰”，搭载着第三批迁台文物（其中包括北京故宫的珍贵文物）以及两百多名海军机械学校的师生，从上海启航，驶向台湾。航程中，陈健藩多次提醒沈彝懋把握时机，提前发动起义。然而，当时舰上情况复杂，其他军官态度不明甚至抵触，导致错失起义时机。

1949年4月，昆仑舰行至舟山海域时，沈彝懋认为时机紧迫，召集了轮机长、副舰长褚廉方以及航海官等核心人员开会，正式提出转舵北上、驶向解放区的计划。这次会议，本应是起义的号角，却成了悲剧的导火索。

据史料与后人回忆，以副舰长褚廉方为首的军官，出于对自身家眷仍在国统区、财产安全恐受牵连的顾虑，强烈反对起义。他们甚至提出，如果强行起义，机舱人员可能会破坏机器，使舰艇瘫痪。会议不欢而散。

更致命的是，对起义持坚决反对态度的褚廉方，随后秘密向上海的国民党海军司令部告发。沈彝懋与中共地下党联系、意图策动昆仑舰起义的重大机密，就此暴露。

沈彝懋和幼时的沈勋合影。

沈勋。

父子二人在福州被捕

由于起义计划暴露，昆仑舰抵达福州马尾港后，陈健藩迅速组织已暴露的起义积极分子疏散转移。沈彝懋与沈勋父子，则潜回老家福州城内，寻求姻亲郑家（沈彝懋大女儿嫁给郑家外甥，一直居住在郑府）的庇护。

今年已84岁高龄的画家、福州民俗研究专家郑子端先生，是那段历史的目击者。在他的记忆里，那个晚上的场景依然清晰如昨：“起义失败后，沈彝懋和沈勋回到福州，当晚就住在我家（南门兜“来魁里”老宅）。我印象特别深的是，大概有200多名穿着军服的海军官兵，因为起义失败要各奔东西，他们一路护送沈舰长到我家门口。那个场面，非常令人动容，也很悲壮。”

沈彝懋和妻子孩子的合影。

郑家深知事态严重。他们第一时间让沈彝懋父子烧毁了可能成为铁证的、有起义参与者签名的文件。“当时想，烧了这些实据，万一被抓，也能咬死不认。”郑子端回忆道。为了躲避风头，沈家父子曾短暂转移到乡下避居，但不久后又回到了郑家。

此后不久，蒋介石亲自下达抓捕命令。国民党特务及武装人员突然包围了郑家宅院。“我们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开了门。”郑子端回忆，“一打开，枪口就直接顶住了脑门。”沈彝懋与沈勋当场被捕。

香港报纸刊登了父子两人遇难的报道。

半年后，沈彝懋的妻子邓淑贞收到了辗转传来的噩耗：沈彝懋父子二人已在台湾高雄遇害。“哎，太可惜了。”郑子端哽咽道，“父子都是难得的人才，就这么突然牺牲了。沈勋那么年轻优秀，还没结婚……最近刚找到他当年穿飞虎队衣服的照片。”

郑子端记得，得知沈家父子俩遇害后，“都不敢祭奠，我就陪着邓淑贞和孩子们，在屋顶上往台湾方向放风筝，隔空凭吊远在台湾的亲人。”

另一子结局更为惨烈

更令人扼腕的是，沈家的悲剧不只是沈彝懋父子遇害。父子俩被押往台湾时，曾途经厦门。沈彝懋的第四个孩子沈白当时正在厦门海军军官学校念书，他曾去见过父兄一面，并在当天写了封家书，寄给了当时在郑家生活的母亲和姐姐，称父兄还好，不用担心。此后，沈白杳无音信……

时在厦门海军军官学校读书的沈白给胞姐沈慕德来信的信封。

关于沈白的遭遇，细节模糊却结局确凿。据与沈白同班、后来著有回忆的校友徐学海记述（摘自九州出版社出版的《海校学生口述历史2》），当时国民党海军内部正在进行严厉的清洗。某日，学校突然将学生集合在操场，由队长点名一批人，然后被卡车带走。“晚上有些人回来，有些人没回来……我们同班的沈白被带走后，就再也没回来。”当时，学员们并未深想。直到后来撤到台湾才逐渐知晓，那些人大多被残忍处决，有的直接被装进麻袋，绑上石头投入海里。

沈白的学籍表。

郑子端听说的版本更为具体，也更为惨烈：“有人说，沈白是被桂永清（时任国民党海军总司令）用‘倒插葱’的方式，在厦门海边被活埋了。”那一年， 沈白年仅22岁。

英魂何日归故里？

1951年，上海市人民政府经过调查核实，追认沈彝懋为“革命烈士”，并向其家属颁发了《革命烈士家属光荣证》。记者看到，这张烈士证是由时任上海市市长陈毅签名颁发的。

1951年颁发的烈士证书。

林行女士（沈彝懋外孙女）告诉记者，在抗日战争时期，外祖父沈彝懋多次驾船率众与日寇殊死作战，海战失败后，宁可失业，举家清贫守志，也严辞日军邀请出仕；大舅沈勋曾是飞虎队飞行员，多次驾机参与抗日作战。福州抗日志士纪念墙上，也刻着沈彝懋、沈勋、沈白的名字。

更令人唏嘘的是，沈彝懋、沈勋、沈白，父子三人的遗骸至今仍不见踪影。

母亲大人：儿不孝于三十八年十一月十六日正午无辜被判为死刑，儿生未尽养育之恩……沈勋遗书（部分）。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是沈家人最朴素的念想。沈彝懋的大外孙林实带着家人的心愿一直在寻找，直至去世。沈德茜说：“林实是我们这一代年龄最大的，他过世后，把接力棒交给了林行（年龄最大的外孙女），林行在法国、郑吟东（沈彝懋外孙）在中国澳门、郑吟娟（沈彝懋外孙女）在中国香港……他们在世界各地，以不同的方式寻找着。”郑子端也曾亲赴台湾，多方打听，却因年代久远、档案封存、知情者零落而无果。

“几十年了，我们家族一代代人都不曾放弃寻找。最大的心愿，就是找到先人遗骸，将他们迎回故乡安葬，让漂泊的英雄魂归故里。”沈彝懋的外孙翁琪等多位后人表示。

英魂何在？归途何期？

海峡的波涛依旧，

而守望与寻觅，仍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