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是夏秋之际来福州，开车或坐车经过路口等红绿灯的时候，很有可能会遇到卖茉莉花的大姐。

她举着一只手，手里拎着一把用细绳穿起来的茉莉花手串——或者是用小眼尼龙网袋装着的，眼神带着热切的询问，脸上一副淡然如水，神踪鬼步无声息就靠近你车窗。

图源：程香

几乎不用什么言语交流，很多老福州人会习惯性摇下车窗玻璃，买上一个，转头挂在车后视镜上，买下一串茉莉，也就买下了一天的满车萦香。

如果你是会在城市散步的深度旅游者，到福州老一些的街区转悠，还会看到讲究的福州老太太，至今还会把新鲜的茉莉花簪在梳挽整齐的鬓间。

茉莉花是外来植物，据现有考证结论，从古印度、波斯一带传入中国，已知最初的文献往往会提到题为西晋嵇含的《南方草木状》，并从书中内容再推测，茉莉花最早在西汉就已经进入中国广东，乃至福建。

真正能确定的是，到了北宋，莆田人蔡襄第一次到福州当知州时，写过一首《移居转运宇别小栏花木》，其中有这样两句：“团团末利丛，繁香暑中拆。”由此我们知道，当时在福州蔡襄的花园中已经种有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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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北宋末年，文艺范的皇帝宋徽宗搜罗南方地区的奇花异石种在开封的皇家园林中。《东京梦华录》写到琼林苑时说：“苑之东南隅，……花萦风舸，其花皆素馨、末莉、山丹、瑞香、含笑、射香等闽、广、二浙所进南花。”福建很有可能已列入皇家移栽茉莉的来源地之一。

再过些年，生活在北宋、南宋之交的文人张邦基写道：“闽广多异花，悉清芬郁烈。而末利花为众花之冠……今闽人以陶盎种之，转海而来，浙中人家以为嘉玩，然性不耐寒，极难爱护。”因气候或技术的原因，当时浙江人无法大量种植茉莉，只能靠闽人长途贩卖供应。福建俨然已成为茉莉花的特产地。

而到南宋淳熙九年(1182年)梁克家撰《三山志》的时候，情况已经变为“（茉莉）此花独闽中有之”，似乎此时，闽地茉莉已经占尽天下盛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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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的需求和欲望推动着植物的迁徙，但最终植物还是会以自己的意志做出中意的选择。在茉莉看来，闽中之地福州正是它在中国的最佳落脚处，光照、雨水、湿度、温度，都恰到好处，因而福州茉莉品质为其它地所不能及。

宋以后，可以常常看到福州茉莉花作为特产销往外地的文字描述。明代文学家，福州人谢肇淛的《末丽》诗当中写到“年年随估舶，零落向天涯”；清代诗人彭孙贻也曾在一首《茉莉》诗中有过“年年回首闽中路，离别他乡总断肠”的感叹。

每年暑风起，福州茉莉花就会被花商收购北运，销往江南的苏杭，以及北方各地，这被文人墨客发挥，成了借以抒发“异乡漂泊”、“乡关之思”的对象。

图源：程香

除了诗，福州的茉莉花还以一段离奇的故事留在了清代才子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里。为了和情人私奔，闽地一女子借助茉莉花根的毒性制造假死的症状，这不免让人联想到莎士比亚的悲剧《罗密欧与朱丽叶》。

事实上，茉莉花的根确实含生物碱，有毒，古代已被中医所认识，用于镇痛、麻醉，治疗跌打损伤。

福州人是偏务实的，如果仅仅只能作为美的欣赏，或许茉莉花还不能如此融入福州灵魂。茉莉花茶的出现，是二者关系变得如此密切的关键。

茉莉花茶的最初形态，以花熏茶，或直接投花烹茶，在南宋就已经出现了，并逐渐成为闽人日常喝茶的一种习惯喜好，明代就有文说“闽人多以茉莉之属，浸水瀹茶”。

到了清代，福州在第一次鸦片战争之后，成为五口通商口岸之一，进而发展为世界著名茶港。也就是在此之后，福州的茉莉花茶产业开始真正兴起。

萧乾的《货殖札记》中记载，福州长乐，盛产茉莉。光绪五年，北京汪正大商行派人到福州长乐，利用茉莉花熏制“鼻烟”，香味俱佳；茶商李某试用荣莉花熏茶，结果很好，大受消费者的欢迎。

后来推销到华北各地，销量日增，长乐香花供不应求。

图源：程香

清末民国，福州已经是全国花茶生产中心与集散地，茉莉花不再需要大量运往外地销售，反而是安徽黄山毛尖、浙江龙井、江苏碧螺春等名都纷纷被调入福州，就地进一步加工窨制成茉莉花茶，再分销到东北、华北，尤其是京津地区，还有山东烟台、青岛等地，乃至远销东南亚及欧美。

茉莉花茶需求大增，茉莉花种植也随之兴旺，尤其福州地区闽江两岸沙洲沙壤地上，几乎遍植茉莉，近代民谣“闽边江口是奴家，君若闲时来吃茶，土墙木扇青瓦屋，门前一田茉莉花”正是写照。福州的茉莉花。

花期最早可以从5月开始，7月至8月开花最盛，一般10月下旬至11月初结束，本地人依季节不同分别称之为春花、伏花与秋花。自夏至后到处暑之间产的“伏花”品质最优，花蕾肥硕、色泽洁白、香气浓郁。福州人制作最高端茉莉花茶所用的茉莉花，选的就是“伏花”。

这期间，花田中农人腰间挂着竹篓采花忙，采购商也日日乡野奔波。民国福州郭白阳的笔记《竹间续话》中描述，“茉莉花，亦吾乡之特产，……洪塘过江一带产最盛。花时，商人以供窨茶，专人采运，谓之花船”。

福州南台岛因茉莉满岛被称为琼花玉岛

福州茉莉花茶的产业盛景一直延续到20世纪30年代，后因抗日战争滞销停产，1949年后又恢复。改革开放前，我国出口的茉莉花茶100％为福州出产，同时福州茉莉花茶还占内销的40％左右。外交部礼宾司把福州茉莉花茶作为外事礼茶。

1972年，毛泽东在书房中会见尼克松时，两人喝的即是福州茉莉花茶。福州才女冰心也常为茉莉花茶代言，她写道：“一杯浅橙色的明亮的茉莉花茶，茶香和花香融合在一起，给人带来了春天的气息。”

20世纪 80—90 年代，福州市茉莉花茶产业又达到鼎盛，茉莉种植面积一度达到十万亩。2014 年 4 月，“福州茉莉花与茶文化系统”被联合国粮农组织列入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项目名录；2022年，“福州茉莉花茶窨制工艺”作为“中国传统制茶技艺及其相关习俗”项目的一部分，被列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这些，就是茉莉与这个城市故事的大略。

最后要说的是，相比早年，这几年卖茉莉花的大姐已经可遇不可求，这种蝇头小利的辛苦生意，越来越少人看得上。

假若你遇到了，不妨买一串吧，心领神会买下这个城市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