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距离景德镇市区一个小时的山坳坳里，旁边没有其他建筑，只有这座清水混泥土的建筑，伫立在山林中间。遗世而独立。

2016年年底开始，建筑师张雷用两年多的时间，在浮梁县的前程村，建造一座现代的柴窑房，建筑面积1800平方米，清水混凝土打造。业主老余夫妇对张雷说：“我们一定要盖一个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混凝土柴窑，比安藤忠雄还好！”

整栋建筑不用一颗穿墙螺栓，气质典雅又震撼，人身处其中，有强烈的仪式感。正是因为对极致的追求，整个项目从预算的300多万元，最后达到落地时的2000多万元。老余夫妻俩希望，可以通过这样一座柴窑，唤起全世界对传统柴窑技艺的关注。

车子逐渐驶入山野之中，一条微碧色的溪流带着我们缓缓走向山里。窗外是一晃而过的树木植被，清晨山林的清香隔着车窗送入鼻间。丙丁柴窑女主人黄果树说这条长长的山林小路是她的前花园。

这里距离景德镇市区一个多小时车程，这条缓慢但又景色各异的寻窑之路让我们对隐在竹林间的丙丁柴窑有了更大的期待——前调如此丰富，后续又怎会平庸？

当这栋清水混凝土建筑从车窗缓缓进入你的视角，它所带给你的不是一棒子打下的“震惊”，而是像冬天的松果一颗一颗落下，砸中的都是你心里的弦：

先是蓝天翠竹下一栋线条简洁的建筑侧面，混泥土的灰、窑砖的黄、天空的蓝、竹子的翠，在一个画面中各占领地，又相互融为一体，一排窑砖垒起的“花窗”像中世纪的教堂给人寂静的肃穆感；再往前，三个大开合的大拱门领着两边俩小门，静谧神圣之感又多添一重；等你下了车，真正站在它的面前，光影错落在地面上，抬头一看，在柴窑房与竹子之间，一轮清晨尚未消失的月亮挂在蓝天上——这股山林气又给它增添了寂静与神圣之外的浪漫和人情味儿。

这是一栋“建筑”，而不是“房子”，我不禁感慨。尽管我们还没有进入到它的内部，却已经被它的气息打动。

这栋占地1800平方米的柴窑房由建筑师张雷设计。2016年11月的某一天，他和业主老余夫妇在景德镇相遇，素昧平生的三个人一见如故，当时老余夫妇已经买下这块地，连设计方案都已落定。从思路沟通到推翻原定方案，再到由张雷接下丙丁柴窑重新设计，他们花了6小时。

这三个脑回路不同寻常的人，想做一栋不同以往的柴窑房，既要有现代的审美取向和更优化的功能区分割，又要有传统柴窑的灵魂支撑。按黄果树的说法，叫“熟悉的意外”。

“熟悉”是全人工无机器支撑的传统的挛窑手法，“意外”是它的表现方式竟然可以如此“时尚”。

黄果树是土生土长的景德镇人，她的父亲黄卖九老先生是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十年前，她从任职的厦门外资企业辞职，和丈夫老余一起回到景德镇创办了“永和宣”高端茶器品牌。

她留着一头清爽短发，习惯背一只双肩包出门，做事干练，逻辑分明，但却也是感知力极强的人。有时候她会一边听着歌一边看这栋清水混泥土建筑，正面、侧面、顺光、逆光，甚至让我留意落地窗里匣钵堆积倒映出来的影子，也会在每个时间段感受不同的光影落在柴窑房里的位置。

的确，丙丁是需要时间去细细感受的地方。

清晨的柴窑房静谧安宁，微微的光从两侧透出。设计师在左右两边的楼梯上设置了一整排的小射灯。

于是，当你一步步往高处走，穿过一道道拱门，去寻找最远处那道光时，就像是冥冥之中自有牵引。

到了上午十点钟，开始有阳光透过窑砖搭成的空隙落在地面上，随着时间的变化，它们从椭圆变成圆，再变成大圆，像是台阶上跳跃的音符。

午后的柴窑房更是光的殿堂：从屋顶牵引下的一道白光横穿整个大堂，两侧的小光斑投射到最大互相交叉又分开；当你穿过这些“音符”走上中轴线的台阶，一盏盏射灯牵引着你往上寻找设计师特地开窗留下的那道光；恍然间，你转身再看见对面黑梭梭如同巨人一样躺着的柴窑，一股莫名的敬畏感油然而生。

光影，是这栋建筑最大的魅力。

它造成的几何图形让人痴迷，它落在窑砖和清水地板上投射出拙朴但温暖的质地，它牵引着你去感受时间和空间的力量。也正是这份牵引，让来往的很多人觉得丙丁柴窑就像一座教堂。

这是光带来的仪式感。

当然，丙丁柴窑并不是教堂，它的灵魂是柴窑。

黄果树带着我们走小路，穿过他们花了80万修建的“丙丁桥”到对面的前程村。我们坐在溪边看村里的奶奶洗花生。从这里已经不太能看见柴窑房，但她看着那个方向跟我们诉说她的规划，“我们将来要做坯房、博物馆、陈列室，还要做研发基地，也会再做一些小柴窑。”

她想把这里做成柴窑的学术高地，也为艺术家提供创作平台。

景德镇柴窑中的镇窑是最传统科学的柴窑，但如今真正能挛窑的人不超过三个。黄果树的丈夫余先生当了五年挛窑学徒，丙丁柴窑正是他和师傅余和柱的满师之作。它的外部用窑砖垒成，这些依然“活动”着的窑砖在烧窑时能随着温度高低自然降压，一起一伏间就像它的生命在呼吸。质量好的柴窑寿命大约能烧七八十次，每年一到两次，也就维持四五十年。按余先生的说法，在他临走前能再挛一次，留给后人烧，他就圆满了。

但丙丁柴窑的意义仅仅在于此吗？

建筑最大的魅力不在于几何、肌理、构件，它就像一个集合载体，无论是架上艺术、家具陈设，所有艺术的最终落定都可以在它这里得到不同的呈现。

对于丙丁柴窑而言，它所呈现的核心便是柴窑，只不过将柴窑的语言幻化为建筑和光影，将大家带入柴窑的语境。从建筑中感受匠心，亲手去触摸毫无扶持纯人工搭建的柴窑，“99.9%的人都能看懂这栋建筑，但不是所有人都能看懂柴窑。”但好在还有那么0.1%的人，愿意去了解柴窑。

尽管还有很多不完美，但“完美不可抵达，完美一直走在趋向完美的路上。”或许，这就是匠心吧。

黄果树说，“好的东西不是一蹴而就的，你要花时间。”构建美需要时间，感受丙丁柴窑真正的魅力也需要时间。从你进入那条长长的山间小路开始，到见到建筑体上面一轮月亮还挂在竹林上；从你感受光在建筑体之外，到随着太阳西移光影慢慢呈现；从你先惊叹建筑带来的震撼，到最终被细节所折服。

当你留意到丙丁柴窑里真正光阴流逝时，那就是独属于它的美的仪式感。当你留意到它的仪式感时，或许你更愿意了解一下逐渐走向没落的景德镇的柴窑。这是丙丁柴窑对于景德镇甚至对中国陶瓷界的更大的存在意义——用一棵树摇动一棵树，用一朵云带动另一朵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