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错综复杂的现实生活,有人充满躁动渴求名利,有人陷入不安惶惶不可终日,有人疲于奔命心神涣散。不同的应对方式与态度,固然与个体身后的背景与身前的环境有很大的关联。但是一颗心如何安放,也是不可忽视的因素。在侯军这里,万物皆有光,生活即为诗,这是通读其最新散文集《雪霁》之后得到的启发。
诗心的第一个特征是:静。静能生慧,静即不会盲目地跟随众人,不会人云亦云、生怕跟不上潮流的脚步。
深秋时走贵州思南,访花烛作坊老人刘贵贤,得知老人通过自己的不断研究、反复试验,让花烛既不冒烟也不流泪之后,侯军心生的不仅是既安全又环保的赞叹,还有遗憾。花烛无泪固然源于老人的付出,当然是时代的进步,赞叹之理所当然。“然而,花烛若无泪,诗将安在哉?这么一想,顿觉怅然。”这是《花烛无泪》一文的末段,留给读者的同样是不禁慨叹。很显然,无泪的花烛让读者失去了想象空间,其自古以来因流泪而与诗歌结下的深深缘分,不也失去大半?现实固然要面对,然而诗意的减损不也是要去做一番计较的吗?
静能去躁,不躁之心才能拥有思考的深度。剥去浮华,深入内里;剔除表象,觅得本真。脚步随着众人,心却自得一处胜境,这并非人人可为,却人人可借鉴。
诗心的第二个特征是:暖。暖即不冷,对多数人忽视乃至漠视的寻常之物有爱意,有牵挂。
读小学时,姑姑让三轮车送来的大书桌,至今还在侯军天津家中的小书房里。几十年过去了,当时姑姑送来时给他带来的惊喜如在眼前,姑姑听到小侯军道谢后说的那句话言犹在耳。这张书桌改善了侯军的写作条件,也为他注入继续写作的无穷动力,甚至可以说,它是侯军写作之路乃至成长之路上的重要证物。“每次回津,我都要回到书桌前,并不写什么,只是静静地坐一坐,回味一下姑姑当年的朗朗笑声。”走南闯北几十年,侯军拥有过许多高大上的书桌,但是任何一张书桌都无法与姑姑赠送的相提并论。
物有差别,暖意亦有差别。有些暖意,是侯军的主动给予,而不是被动接受。《问花期几许》写的是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场合见过的许多花。有黔江濯水古镇里见过的油菜花,黄灿灿的;有峨眉山下伏虎寺里见过的兰花,枝繁叶茂花朵硕大;有居住的小区里见过的无名繁花,嫣红姹紫柳绿鹅黄。然而令作者最为难忘的却不是前面列举的那些,而是第一次在南方过春节时无意中撞见的蜡梅。正迎风怒放的它,“孤独的一丛,身上披着残雪,在寒风中簌簌发抖”。正是如此短暂的瞬间,人被它感动得热泪盈眶。这是人生不再重来的际遇,仅此一次,足够一生回味。梅花感动了作者,作者的书写感动了读者。感动源于一种力量、一种精神、一种人格。花开本不为侯军,花开又因为侯军。我们有多少这样的瞬间,没有被文字郑重写下?没有被心灵牢牢铭记?
说到底,诗心里的暖意是一份悲悯,对万物;一份关切,对周围的人。这种悲悯或关切,在一个人身上一旦形成,由物及人再由人及物,久而久之,自是精神世界里最亮丽的底色。《由杂而专》是侯军结合自己编辑生涯里的体会与认识,给予年轻一辈的经验分享。这其中,第二次采访杨振宁的经历颇值得回味。他有感于新上岗的记者同事对采访重量级名人的畏惧,应允一道前去。一道采访,既可消除其畏惧感,亦可用自家经验推动采访尽可能成功或圆满。采访后,两人一道写出一篇通讯佳作《双星会南开》,此文后来荣获当年的中国新闻奖。“只不过获奖名单上没有我的名字,因为在稿件见报前我把自己的名字划掉了。”这份提携之功有始有终,一道设计采访计划,一道参与现场采访,一道撰写采访通讯,见报前却有如此高风亮节的隐去之笔。
对走南闯北、阅景无数的侯军来讲,在笔下停留之物事,均有其详细的来龙去脉、各自的模样特征,可见其有心。有心即有情。归根到底,诗心的重要特征在于对众生、对万物有情。有情与否的根据不在于是否对己有用,而在于他们或它们有没有存在的价值或意义。而价值或意义,又不是以自己一生的长度来度量,而是用豁达的、超越现实的眼光去对待。正因为如此,它给人带来的启迪才是真切又深远的。
《抱婴记》写的是四十八天里抱外孙女小豆豆的前前后后、点点滴滴,既有趣又庄重,既清浅又深刻。深刻缘何?缘于作者寄托其中的超越血缘关系的哲学思索。在这段宝贵的抱婴时光里,身为姥爷的侯军从小婴儿身上学到了许多。“从你清澈的眸子中,我能照见自己苍老的面容”,因此而感悟生命一代代的延续;“从你响亮而动听的哭声中,我会蓦然记起我自己的母亲”,因此而念及自己曾有过如此这般的哭声。天真的孩童时光、无邪的笑声哭声闹声,都是一去不复回的珍贵与美好。这些无法触摸的东西,侯军有过,你我有过,老子通过“复归于婴”谆谆告诫过。读之,不仅有感于侯军爱孙心切,更感叹于他对童年珍贵的透彻思考,并从这里觅得一条通达经典之道。
侯军在《后记》中写道:“这些文字之所以被珍惜,只因为它们是真诚质朴的,无矫无饰,自抒胸臆,既不想摆个姿势给人看,也不为传递什么高深的道理。这样的写作状态,于我而言,常常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真诚为文者,无须花哨的言辞、讲究的词语,一切言语皆从心中从笔端自然流淌而出。流淌得多了,自有哗哗声传来,甚至自成一种阵势。这种阵势不是作者标新立异之作,而是顺其自然之作,故而如侯军《雪霁》这样的散文集,赢得许多读者的喜欢是自然而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