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面对东海的大学，夕阳下山，风就渐渐迅猛起来，到了夜间全然是虎狼之状。我躺在高楼的床上，在黑暗里听着它奋力撞击门、窗，发出一连串声响。这里原是滩涂、荒地，长风万里已经习惯，而今高楼拔地，使风在经过时不再畅快，也使居住于高层者难有安宁——相信和我这般躺着静听风狂的人，不能入睡，又毫无办法，只好开了灯，看几页书再说。

最近碰到一些人，说自己在学书法或者在学古琴，好像一下子冒出许多斯文优雅之士。每一种时兴都是有缘由的，只能从自己身上找。记得古人说过，时之所重，我之所轻——当一阵风横扫过来，大家都随风而动，生怕落在后面，这时自己是不是也要动，似乎值得多想一想。有人问我几岁学写字，我说五六岁。那时没有人提倡书法，更不知以后还形成专业，那么喜欢书写就是很个人的事了，像汤显祖说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由情浅到情深，都是风水相遇自然而然的，此生不会放下了。至于后来提倡学书法，人相逢必言说二王颜柳，书法学科的等级还上调了。但我还是和以前一样，自己写去，心气平和，觉得此时和既往没有什么不同——就是一种私有之喜好，如饥食困眠，不须特地与他人表白，自知可也。想想古人也大抵如此，书写日常化、生活化，不需要提倡、强调，都是善于书写者，碰在一起还是多谈诗词文史更上档次。如此对待书写，荣者自荣，衰者自衰，循其规律，便十分地好了。

说起来我不像其他人大鹏一日乘风起，自己是不带速度的，以前慢地写，现在写得慢。尤其是后来，见有人群墨戏雅集，我也只是凑近看看，觉得他们写的和我想的不同，是适宜竞胜的那种。有人把毛笔递过来，像赵本山叫范伟“走两步，你走两步”，我还是把毛笔还给他，表示不适宜。我要写还是回书房去写，书桌的高度、毛笔的软硬度会更适宜我，尤其是写给自己看，不能随便。有些人是习惯于场面上工作的，古人就赞赏那些长叫三五声，投笔抗声连呼叫的张狂态度，我以为斯文人做不出来，还未狂叫脸就红了——人和人之间差异太大，尽管怪叫狂涂可以招揽许多看客，但会做的就做了，不会做的就是酒后也还是做不出来。我向来强调虞世南那样的写法，安静、洁净，不会有大声鞺鞳、小声铿鍧这样的效果。有时就想把这样的私人喜好传达给一些人，但新伎滋起宛如风势，少年意气裘马轻狂，我还是不说出来，各自做去就是。

很多道理还是靠自己来明白最好，毕竟书写是很个人的事。

一个人钻进驾驶室，对速度的认知一下子明朗起来。弃步行而驾车，为的就是在速度上获得改变，从这个城市到那个城市，需要多少时间，在不意外的条件下完全可以测量出来，甚至可以缩短，提前到达。如果车窗打开，风从外边扑入，整个车腹轰轰作响，可以从声响得知此时是急驰或是缓行。开车的人常常会谈到速度，谈到速度的迅疾给自己带来的快感。我通过高速路去另一个城市，讲的反而是一门慢速的课——既然要学写字，首先就要对慢速有好感，情性托寄于慢速之中，否则，去学打字好了。一个人一天下来，是临摹不了古人法帖上的几个字的，就算形似了，神似还远着呢。那么一本临写终了，需要多少时日，不具备慢感的人，还是做别的适宜。看到有人自诩遍临百家，我将其视同天才。我能把三五家临写到有形有神，已经非常勉强，遑论百家。以有限之才追无限之意，分明是很艰辛的事，如果有所得当然是开怀之至，如果途中出现问题解决不了，只能退而求其次，接受无所成的遗憾。我是慢人中的一员，书写宛似蜗牛，总是想把一些细节弄清楚，成为充实的内容表现出来。特别是冬日的午后，一本字帖还没细读完毕，暮色就下来了，而且很急地深浓起来，眼前渐渐迷蒙，像被过往的烟火阻隔，看不清点画了。昆德拉说：“在黄昏的余晖下，万物皆显温柔。”但此时更多的还是让人有逝水之叹，余晖不可系揽，把灯打开吧。观察四周的人群，还是喜欢快速、超速——如果一群书写好手于公共场合献艺，那些慢条斯理写楷书的，尽管一笔一画尽显功底，观者还是难以承受其慢，都跑去看那写草书的了。草书写手正在恣肆横纵，闪电激流一般，使观者啧啧称奇，特别是最后一竖如悬崖飞瀑落下，掌声随之而起。写楷书者继续自己漫长的历程，旁若无人，毫厘不苟，尽管离终结还有一段时间，也不会萌生提速的念头。

如此沉着的动作，可见内心安稳。

一周之后，先前布置给研究生撰写的小论文陆续交了上来。有的打字稿，有的手写稿。手写稿使我想起自己，便先将此一一看过，像是看到自己。这次则有位女生以端楷作文，使我阅读良久——卷面竟无一字涂改，让我甚为惊异。可以感受这样的书写速度的缓慢，同时还有耐性和细腻的情调。这样的书写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改变了我一贯的想法——并不是年岁老大的人才自觉放慢速度。每一个年龄段都有以慢速度行事的人，把每一个字写端庄、写清洁，除了给老师看，也给自己看；尊重了老师，也尊重了自己。

书写是很需要教养的，有没有书写教养，在目击文字时就可以一眼洞见。教养如果不是与生俱来，那就是在后来的日子里通过自律形成。我更倾向于这位女生是通过后来的磨砺来达到的，这样的结果被我看到，就不应该被忽略。

接下来，作为老师的便利之处，就是把它收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