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印度影片《起跑线》在国内上映时，曾经引起热议。片中，一对富裕的中产夫妇为了把女儿送入贵族学校煞费苦心，而他们的动机是如此的耳熟——不让孩子输在人生的起跑线上。
我想会有很多人和我一样，从小听着这句话长大，然而，对于那条所谓的“起跑线”究竟在哪里，又时常感到一言难尽。
我出生于上世纪80年代，是家中独女。我爸因为家庭“成分”问题，一生很不得志，参军失败后，他几经波折，最后成了一名司机。我妈大他三岁，在食品厂做会计。
我从小生得皮实，极少生病，不哭不闹，不挑吃穿，单纯老实，课业自觉，算是一个让人省心的小孩。唯独一件事让家长头疼，那便是随着年龄的增加，身上突然冒出来的那点“艺术细胞”。
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中国家庭，“素质教育”还是个新鲜词。我喜欢画画，曾在少年宫短暂地学了一阵子国画，很得老师喜爱。有一天，我爸低声地跟我嘀咕：宣纸七毛钱一张，太贵了，学不起。我便从此不再去，在家改用铅笔和水彩笔在本子上画。
后来，学钢琴又变成一件时髦的事。钢琴买不起，于是他们退而求其次，节衣缩食给我买了一架卡西欧牌电子琴，差不多花了一千块。有天夜里，我爸手臂上捂着一块染红的毛巾回到家里，我这才知道，他一直在下班后打零工，替人修车、送货。那时他一个月的工资不过一百来块。
至于我妈，我清楚地记得，我画的那几大簿花鸟鱼虫，用剩的颜料和画纸，参加演出的照片、奖状连同琴谱……全都被她搜集起来，整整齐齐地放在一个陈旧的大书柜里，拉开柜门就是一座微型的童年博物馆。
我那些兴趣爱好，很快在应试教育面前败下阵来。唯一伴随直至成年的爱好，只剩下读书。我家不具备物质“贵养”的条件，于是，父母只能勉力维持着一种精神上“贵养”的氛围：课外书是他们从人民公园旧书摊上买回来的，有《林海雪原》《青春之歌》，还有法拉奇的《风云人物采访记》和斯诺的《红星照耀中国》；他们通过朋友介绍，请报社的记者、编辑辅导我阅读和写作，还专门托人从上海带回一台打字机，为的是让我早点学会打字，“跟上时代潮流”。
他们对我的学业一向抓得很紧。因为上课开小差导致成绩下滑，我挨过骂，也挨过打。我爸脾气暴躁，急起来抓住什么使什么，鸡毛掸子、皮带、篾条，打得我鬼哭狼嚎钻床底。
为了这些事，我没少和他们斗气。工作之后还曾拍着桌子、泣不成声地斥责他们昔日的专制和粗暴。他们不服，一双眼睛喷火似地瞪着我，指着我的脸大声吼：“不打你就上不了大学！”
许多年过去以后，我才开始慢慢释怀。天底下没有完美的父母，也没有完美的家教。何况平心而论，我并非没有从早年的“残酷教育”里受益。比方说，我最认同的一条是：“考99分比不及格更可耻”，不及格是能力问题，而考99分是粗心大意，属于态度问题。能力不可强求，态度却必须端正。
若说家庭教育对我的影响，不能不提的，还有他们待人接物的方式。
我爸性格直爽冲动，为此很是吃了些苦头。年轻时看见江边有人落水，他衣服都来不及脱就跳进水里救人，爬上岸时被救的人早就逃走，连句“谢谢”都没有；昔日一位工友碰到经济困难，他二话不说掏出积蓄资助，不料对方不声不响举家搬走，从此再无音讯。说起这些旧事他恨得牙痒，不止一次发誓，再不多管闲事。然而，看到别人在小区门口贴牛皮广告，和清洁工起了冲突，他还是憋不住一腔怒气，出声呵斥，最终以六十高龄与四个精壮汉子干了一架，进了派出所。
从我记事起，我的父母从来不把生活伪装成一个水晶球里的童话世界，从不避讳告诉我，这个世界还有不那么光明美好的一面。说起人情冷暖，他们时不时会念叨几句“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但另一方面，他们又像许许多多传统的中国人一样，真心实意地相信，做人还是厚道点好，“人在做，天在看，举头三尺有神明。”“付出不求回报，行善莫问功德。”
如今，当我重新审视这一切时，又一次扪心自问：人生的“起跑线”到底是什么？是原生家庭的贫富差异，地位高低，还是学校的师资排名，亦或是个人的成绩名次？
在这个信息爆炸、技术狂飙、竞争激烈的时代，即便一对父母使出浑身解数，将孩子送进了眼下最好的学校、最热的专业、最有前途的企业，可谁能预料得到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正如十几二十年前，谁能预见被视为“金饭碗”的银行系统会惨遭互联网冲击？曾几何时，多少年轻人削尖了脑袋，想挤进邮政系统或者去星级酒店当服务员，当导游和开出租车一度也是就业“风口”？
再想到自己北上南下、异乡打拼十多年的经历，之所以至今还不愿轻易“躺平”，我想除了要感谢运气，更要归功于父母早年朝夕相处之中灌输的那些观念：你不必非得出人头地，功成名就，但必须保持正直、上进、宽容、善良，凡事无愧于心。
人生的“起跑线”，首先是一条道德与人格的“底线”。“上限”时时刻刻在变，追求永无止境，但“底线”才是一个人的立身之本。假如输在了“做人”上，那才是真正地输在了“起跑线”上。
我的父母是我终生的导师，他们像无数的中国家长一样，平凡、隐秘而伟大。他们给了我世上最无价的东西——生命、爱、希望，还有信仰。而我能做的，唯有倾尽一生，慢慢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