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是麦收的季节。当父亲挑着一担担褐色的小麦走进磨坊时,当磨坊的机器发出隆隆的轰鸣声时,我就知道,这一季餐桌上的一日三餐是少不了一顿面食的。
母亲开始张罗着煎面饼了。煎面饼的原料就是将面粉调成糊状,然后再加上一些作料。母亲喜欢用韭菜、海蛎、虾仁这些作料。韭菜在菜园子里,是现成的。海蛎、虾仁得亲自下海去获取。我们那靠海。
母亲对我和小妹说:我们下海去。我和小妹提着小桶跟在母亲后面。天很高很蓝,海风有些腥咸,呼啦啦地吹着。我们踩着滩涂下海去,有时穿雨靴,有时不穿。海水漫过我们的脚踝,有时又漫过我们的膝盖。海水有些凉,但不冰。
当我们提回一小桶新挖的海蛎时,父亲也拖着湿淋淋的渔网回来了。父亲的渔网里罩着一些虾。虾在渔网里蹦跶着,试图做最后的逃离。但它们不知道,这渔网已经将它们牢牢地罩住了。父亲的渔网有好多张,疏的、密的。父亲捕虾用的是最密的一张网。父亲说:那些小家伙太会蹦跶了,稍微大一点网孔的渔网哪能罩得住它们呢?父亲是个好渔夫,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我们开始动手剥父亲渔网上的虾,大虾小虾都有。小妹剥得很带劲。小妹干这活总是挺麻利的。
我比较喜欢去菜园子里割韭菜。母亲递给我一把旧菜刀。这刀原也是上好的菜刀,只是用久了,老了、钝了。母亲让它从案板上退了下来,转而当粗使的割菜刀了。物尽其用,这是母亲很朴素又很实在的生活理念。
我家菜园子旁边有一口水塘,水塘里的水清凌凌的,照得见天上的朵朵云。水塘边上长着稀稀疏疏的水草,蜻蜓在上面飞,蝌蚪在水草边游。这些黑灰色、圆脑袋的小家伙就这样一圈一圈地在水草边游过来、游过去。我有时会看呆了,但我还是会管住自己的。趴在水草边看了一会儿,我就赶紧起身去菜园子里割韭菜。不然,迟回去,母亲会骂的。母亲会用手指点着我的额头说:又跑哪疯去啦?
母亲系上蓝布围裙,要煎面饼了。母亲煎面饼的手艺真是好,面饼摊得薄薄的,用锅铲抟得圆圆的,起锅时是齐齐整整的一大块,都没有破。
我们用的是土灶。当烧火丫头的不是小妹就是我。我们烧火的水准真是差,火势一会儿猛,一会儿弱,有时都要熄火了。心一急,往灶膛里塞一大把柴禾,火苗一下子蹿出来,把我的刘海都烧着了。摸着被烧了一截的刘海,我嘟嘟囔囔地抱怨起这恼人的火。母亲并不恼,她把手在蓝布围裙上擦一擦,就叫我让开,然后开始了她一人的独角戏,她一会儿烧火,一会儿煎面饼。即使这样,母亲煎的面饼依旧是好的,是香的。
当整个厨房里都是面饼的香味时,我们孩子就知道,面饼已经上桌了。不过,大人们若没有动筷子,孩子们决计不会先动的。好像没有谁刻意教我们这么做,在那时候,大家觉得一切就是该这样,自自然然中的长幼有序却又体现得那么温情脉脉。
那一回,父亲进城来看我,父亲提来一小桶新鲜的海蛎。我又闻到那种熟悉的海腥味。我是闻着那些味道长大的,我永生难忘。
父亲说我已经三个月多没回老家了,我听了有点愣住了。父亲老早就抱怨他的记忆力衰退得很厉害,这会儿怎么单记得我多久没回家呢,而且连天数都记得这么清楚。
我瞅了一眼父亲斑白的两鬓,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缓了一下,我说:爸,有现成的作料,我也煎一回面饼给大家尝尝吧。我开始拾掇起煎面饼要用的杂七杂八的东西,只是有些手忙脚乱。不粘锅倒上油,接通电源,油开始在锅里噼里啪啦地响起了。我努力回忆着母亲系蓝布围裙煎面饼的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我希望也能煎出母亲那样的面饼给父亲尝尝。
但我终究未能如愿,我煎的面饼全部不成形。怕煎焦了,使劲往锅里加油,油太多了,弄得煎不像煎,炸不像炸。
天色已晚,我请父亲上桌吃饭。看着我煎的那些不成样的面饼,父亲只是笑笑,没说什么,依然拿起筷子有滋有味地和我一道用起了晚餐。
电话里我跟母亲聊起这事。母亲说:你心太急了,煎面饼得有慢功夫,慢工出细活。母亲说她煎面饼都是提早半天就把面粉调好了,这样调出来的面粉才能“定筋”,有韧劲,煎的时候才会成形,不会破。
我明白了自己的问题所在:操之太急。
可是我哪能有那慢功夫呢?即使我能煎出一盆母亲那样的面饼,还有兄弟姐妹齐上桌的那份热闹劲吗?
生活的洪流已经将大家冲到不同的口岸。村庄、瓦屋、李树、炊烟,仅留存在影像里了。只是偶尔在记忆里温熟一下那些曾经的稼穑岁月,是那么可亲,那么温暖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