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贤泉
去年初秋回老家,母亲领我到菜地里摘菜。经过榨油坊时,母亲突然停下了脚步,指着墙边一块露着个角的石头,小声对我说,啥时候要将这个油坊锤给转移了,这样“现零零”(本地方言,指太显眼)地怪不好。
我猜母亲是担心有人会把那油坊锤偷了去。早年从石坊岔的石牌坊上拆下来的石头构件,本来嵌在鲤鱼溪边的洗衣埠上当搓衣石,不知何时都被人撬走了。油坊锤由整块的花岗岩雕琢而成,边角匀称,做工细致,不失为一件精美的工艺品。
再次回家,我急不可待地来到榨油坊。榨油坊的两扇大木门早已朽垮,当年厚重敦实的感觉荡然无存,单手轻推便轰然塌陷。与木门紧挨着的便是那堵倒下多时的土墙,厚厚的墙土覆盖住了榨油坊里的椴木、油楔、大石锤等所有物件,上面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芦苇与荆棘。
我与妹夫一起割去芦苇,砍掉荆棘,榨油坊一点一点地展现出原来的形貌,大椴木横卧在泥土中,原本紧箍在大椴木两端的铁环已经松垮,环片翘着直指天空,斜埋在地里的大石锤也完全暴露在眼前。我用镐头挖空石锤四周的泥土,与妹夫一起用力,石锤被翻到了墙基外的路上。本想用铁链子拴上大石锤扛着走,妹夫却提议用拉,他将铁链穿过大石锤正上方的绳孔,噌噌噌地就拉动了,果然比我想像中的扛要省力得多。正值深秋季节,各色菊花争奇斗艳争相绽放,沿着这条路前往龙漈花海的观赏者络绎不绝。我与妹夫吃力地拉着这样一块奇形异状的大石头,又不停发出哐哐哐的声响,吸引住了无数游客的眼球,大家纷纷涌上前来,围观、询问、拍照、惊叹者一路接连不断,直至我们把大石锤拉回到了家门口。
妹夫真是个热心肠,不厌其烦地解答着游客们同样的一个问题:这是啥呀?这可是一块非同寻常的石头呢,它是古时候榨油坊里的榨油锤啊,我们叫它油坊锤。对,用几股粗大的麻绳把它悬挂在屋梁上,闲时让它在一把扎实的大凳子上坐着,榨油时从凳子上下来,荡起了秋千,“呯!”对准了目标直撞过去,哈哈哈……
哦,原来是这样的啊,没见过,有趣有趣。游客们笑着道谢,似懂非懂地离去了。
母亲看着门厅角落里的大石锤,长舒了一口气说,这下心头的这块石头终于落地了,大家来猜个谜语吧:一头水牛牯,天天真辛苦。屎屙蹄盘大,尿拉福宁府。
以前榨油坊里的生意火爆,每天都排满了挑着担子前来等待榨油的人群,被戏称为“水牛牯”的大椴木不间断地工作着,自然是够辛苦的了。榨油所产生的麸饼与蹄盘一般大小,榨出的油源源不断送往城里售卖。母亲的谜语形象生动,只可惜那头“水牛牯”现今已腐烂殆尽。
当年大爷建造榨油坊,从村子里请来三十个力强体壮的汉子,三天砍伐椴木,三天拉它下山。这椴木长二丈三尺,三个人都抱不拢,少说也有四五吨的重量吧,哪是几个人就可以扛得起的!听奶奶说,椴木锯断后需及时拉回来,以便木匠师傅趁着木头的鲜劲好挖膛钻孔。二十人排成两队拉着绑住大椴木的粗麻绳,前面一人领路兼指挥,后面九人忙着修补被椴木压坏的路面和田园,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从下马溪到村子口的十几里路程,竟然花去了三天时间。知道大椴木是如何放进榨油坊的吗?对,此时的榨油坊只是一个小坪子,无墙无栋。将大椴木架放稳妥,挖油膛,钻油孔,箍铁皮,盖上苫布后,才开始起基筑墙,上梁铺瓦。修建这个榨油坊,历时一年零三个月。
这是当时全县规模最大、功能最齐的榨油坊,顾客来自十里八乡。有人说大爷榨出的油量明显比别处多,以至前来榨油的客人越来越多。什么是橧油?橧油是橧树籽榨出的油。什么是橧树籽?橧树籽是橧树结的果实,富含油脂,自古就是山里人家最主要的食油来源。这一带,大凡每个村的大户人家,都有自家的一片橧林,有的秋收橧树籽几十担甚至上百担哩,靠种植橧树都发了家。
时光流逝,橧树逐渐被人遗忘,即便有成片橧林残留山中,也少有人知道它曾经有过的辉煌。橧树与油坊锤一样,已被安放在一个不为人注意的角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