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是位颇有争议的历史人物,但单就诗文说,无愧大家。其人天纵异质,博览强记,善辩不屈,思力深透。为文雄健峭拔,为诗遒劲清新,足堪称赏。北宋文坛领袖欧阳修,是王安石的老师,其《赠王介甫》诗云:“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身老自怜心尚在,后生谁与子争先?”足见对王安石才华的推崇。
他的七绝《泊船瓜洲》:“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这诗里的“绿”字成了诗歌练字的典范。我们读这首诗,很自然地把绿和江南贴在一起。这不仅仅绿的色彩感让人想到“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景象,更以独特的无可比拟的韵味,以盎然的生机感化人心。虽然钱钟书先生说过这种用法并非王安石首创,但它的审美价值远胜过丘为的“东风何日至,已绿湖上山”,以及李白的“东风已绿瀛洲草”。因为这一信息在这诗的意境中恰如其分地登场,为“明月何时照我还”的微妙情绪作了巧妙的安排。
如同这般格调的诗在王安石笔下似乎不是太多。他的写景即事的五律富有多样笔墨,虚实、动静、深浅、意趣各得其妙。《即事》:“径暖草如积,山晴花更繁。纵横一川水,高下数家村。静憩鸡鸣午,归迟犬吠昏。朅来向人说,疑是武陵源。”山中岁月,一幅世外桃源的美景。《乌塘》则又展现了另一番荒僻而惊恐的景象:“地僻居人少,山稠伏兽多。 怒貍朝搏雁,馋虎夜窥骡。篱落生孙竹,门庭上女萝。未应悲寂寞,六载一经过。”
前人诗评说:“介甫诗文,颇有奇气。此诗骡字一韵,逼似盛唐人手笔。”这值得我们细心体味。
作为博学的政治家,诗人常常在诗里借古论今顽强地表现他的敏锐和深邃。试看他的《松间》:“偶向松间觅旧题,野人休诵北山移。丈夫出处非无意,猿鹤从来不自知。”这首七绝写于被召将行。诗中的“北山移”,即是南齐孔稚圭的《北山移文》。这篇文章传说是时人周颙先隐于锺山,后应诏出为海盐令,欲再经锺山。孔稚圭借山灵口气,阻其再至。意图是讽刺表面清高实则庸俗之士。王安石处于人生的这一境地,断然写道“野人休诵北山移”,所谓山灵猿鹤的惊怨都无以阻止堂堂丈夫的心志。苏轼也有“大隐本来无境界,北山猿鹤漫移文”的诗句,也含有这样的意旨。
王安石最为著名的咏史诗是《明妃曲》二首。在历代王昭君的题材中,它是上乘之作。
其一:“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未曾有。 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着尽汉宫衣。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 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
其二:“明妃初嫁与胡儿,毡车百辆皆胡姬。含情欲说独无处, 传与琵琶心自知。 黄金捍拨春风手, 弹看飞鸿劝胡酒。汉宫侍女暗垂泪,沙上行人却回首。汉恩自浅胡自深, 人生乐在相知心。可怜青冢已芜没,尚有哀弦留至今。”
这两首乐府诗的历史典故都比较明晰。诗里的意象、场景都怨而不怒,有幽怨,有美感,足以让我们想象到王昭君的遭遇、命运。以往的昭君诗,往往把毛延寿当作罪魁祸首,但王安石却认为,昭君的意态是画不出来的,因此过错不在毛延寿。这个角度为前人所未有。诗人在诗中所表白的理性思维也是明朗有致。“人生失意无南北”,一个人心灵的创伤随处相同,无分东西南北,这是真实的体验,也是实话实说。“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这也只是面对现实的劝慰语,让人在困厄中寻求解脱和慰藉。《明妃曲》一出,当时就有欧阳修、梅尧臣、司马光、曾巩等名家唱和,可见影响之大。无论从评价的角度、思考的高度还是议论的深度来说,《明妃曲》都有独特的价值。历史上这两首诗引发的争论,大多源于断章取义的解读弊端。这也再次提示我们读诗解诗从文本出发的关键意义。
凡有分量的诗篇都是诗人心灵语言的召唤。我非常欣赏执拗的王安石与颠沛的苏东坡晚年在金陵的握手恳谈。只有伟大的灵魂才能在诗意中永存生命的华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