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约好的小聚,拖延到了春天。
我们在德化石牛山下的民宿住了下来。牛年伊始嘛,找个有“牛”的地方沾沾“牛气”,讨个好彩头。
石牛山上有“八闽观日第一峰”,有古、奇、幽、秀的壮观风景。当地朋友以为我们要去登山,可是,我们不想去跟摩肩接踵的游客抢缆车,去挤那个号称全国最大的玻璃观景平台。我们想去白云深处的村子里转悠。
“那就去榜上村。”
榜上村是石牛山风景区、岱仙瀑布所在地,海拔一千多米。朋友会开车,还能说会道。他拉着我们,山路十八弯,左转右拐,爬坡过坎,穿云破雾。“榜上村曾经穷得叮当响,榜上有名,才得了这个名。”我们觉得他牵强附会,朋友哈哈一笑:“也许牵强,但却切合实际。当地人说,田地分为十三等,榜上村的梯田就是最后一等,贫瘠、窄小,靠天吃饭。不过,现在从穷榜除名啰!”
说话间,车已到半山。在修葺一新的廊桥边,我们停了下来,朋友指着几十米开外一座在建楼房道:这家主人在县城做陶瓷原料批发生意,一年能赚百万,见旅游钱好赚,便在村里投资建民宿。他说,旅游红火后,许多在外地打工的村民都回来了,有的在景区旅游公司上班,有的自己开民宿,有的在路边卖点土特产,轻轻松松在家门口赚钱,日子过得自自在在。
车子到达榜上村时,那些山下看似堆积得密不透风的浓雾已散去。村子很安静,没有人声,未闻鸡犬。炊烟飘拂了上千年的榜上村,陷入一种奇特的静谧中。屏住呼吸,似乎都能听到草木拔节的声音。我们放轻脚步,压低声音,生怕搅扰了她的安宁。
乡间的泥土路养脚,适合慢慢走。乡间的景致养眼,适合慢慢看。
不远处,郁郁苍苍的阔叶林、一望无际的竹海,将绿色从这个山头铺展到那个山头,随心所欲。朋友说,榜上村没什么特色产业,竹木薄地,就是榜上人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物质基础。这些年,有村民的林下种植搞得不错,种金线莲、铁皮石斛、黄花远志和皂角刺什么的。但由于人们的生态保护意识加强,黛绿无边的丛林里,野生动物的种类和数量日渐多了起来,山麂和野猪出没村庄是常有的事,林下种植遭遇破坏更是屡见不鲜。
生机勃勃的神秘山林,给村民带来了财富,带来了乐趣,带来了小麻烦,也给远道而来的我们,带来了无限的遐想……
空气中没有一丝杂质,被滚滚红尘包裹得灰蒙蒙的心情,瞬间透亮了起来,呼吸变得清和顺畅。城市待久了,偶见三两枝桃花就会伤春,邂逅一朵玉兰盛开,心底也会浪漫游离。在这里,我们每一个镜头里都有春天。此时,香樟的嫩芽已冒尖,杜鹃花也开始打花骨朵,春笋在泥土深处萌动,性急的绣线菊,一丛丛,一簇簇,开满山坡、田埂、屋角,热烈、纯洁,招引着成群结队的蜜蜂和早醒的蝴蝶。参天的古杉还没褪去冬凌的倦怠,静静地看着我们,宽厚而温情。成片成片的竹林,搭着过路的春风,轻声向我们点头问候。那不知奔向何方的小溪,潺潺淙淙,调皮地从我们身边流过,头也不回。
榜上人家,散落在各处,或筑房于绿树掩映的山坡,或建舍在翠竹环绕的溪旁。那些低矮破旧的老屋,就地取材,土舂泥墙,楼板门窗檩条房梁,清一色的竹木,经年雨雾洇湿,日晒风吹,慢慢地,已变成暗褐色。它们深情地依偎在大山的怀里,像婴儿依偎着母亲。看得出,这些老屋的坐向、形状、格局,都大有讲究。每一座老屋,都有它自己的故事,或繁盛,或衰落,虽大多已无人居住,但搬进了钢筋水泥楼房或迁到了城关的村民们,仍然对它心存爱惜和敬畏之情,你看那拾掇齐整的屋顶鳞状瓦片,你看那门楼上的旧符新桃……
站在老屋前,村庄在我脑海里幻化鲜活:田埂上,有荷锄扛锹的农人,夕阳下,有牧归的老牛,有家家户户屋顶上升起的袅袅炊烟,暮霭中,有妈妈喊归的长调……谁家的娃儿皮实,谁家的婆媳和顺,谁家的黄牛吃了谁家的秧苗,谁家的崽崽偷摘了谁家的瓜果,上屋婶婶知道,对排叔公也知道;村小里传出的读书声和欢笑声,田间劳作的爸爸妈妈听见了,家里忙碌的爷爷奶奶听见了,云听见了雾听见了,山水都听见了。这,也是留在我心中的故园桑梓,她稻菽饱满,田野金黄;她眉眼生动,触手温和,既沉静又浓情。
“逢人渐觉乡音异,却恨莺声似故山。”说到底,家乡就是游子的乡愁,是魂牵梦萦的出发地。“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故乡是历史,是盘根错节的森林,是离开了却总还记得回来的地方。
在榜上村,我们遇到了一位把村子的历史着紧得跟自己的眼珠子一样的耄耋老人。这位名叫黄玉积的乡村退休教师,独居老屋,一笔一画,认认真真在小学生的作文簿上,写着榜上村的“村志”,一页又一页,一本又一本。老人的执着,算不算是一种文化自觉?无论如何,这个自北宋黄姓祖先从兴化黄石迁来,在这里繁衍延续、开枝散叶的千年古村落,就是融入老人骨血中的伊甸园!
随着城镇化建设脚步的迈进,乡村老宅虽已渐渐空置,但无须担忧,传统村庄不会没落,农耕文明不会消逝。新时代的乡村,定会像那参天古树,有深刻的年轮,也有冲天的新枝,它返本开新,守先待后,青山绿水托现代园区,乡村精神融新兴理念,总有一天,人们会想空了城里的房子,住到乡下老家去。因为,这是我们心中至纯至美的理想家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