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山人的画怪得让人过目不忘——笔墨简省、意蕴深邃,禽类习惯翻白眼,一派遗世独立的样子。他的书法也是一怪——以篆入草,造型错位摆动、留白夸张。八大山人的书画作品不是属于热闹喜庆一类,似疏淡萧瑟的秋山一般冷逸、空寂。这样一位身上流淌着大明皇族血液,但命途多舛的书画大家,有着太多凄美的过往。明清之际,许多极具创造力的大书画家多半是那个时代的边沿人物,如唐寅、徐渭、龚贤、傅山、石涛、扬州八怪等。他们有共通的秉性——才气纵横,个性十足,但饱受身世飘零,承受生存艰辛,忍受精神漂泊。他们经受的一切苦厄与精妙古雅的作品很难相提并论。现在看来,穷极一身为艺,他们是为这个民族的文化沉淀而生。艺术作品的产生未必要在光环闪耀、华丽炫目的场域,也不需要车尘马足、觥筹交错的圈子。对艺术而言,大雅多从大苦来,八大山人正是这样一位孤寂独行的艺术家。
八大山人绘画风格的生成早于他的书法。从《传綮写生册》画风上看,他空寂简约的审美观早已定调成型。《传綮写生册》落款的书法,有典正的隶书,有流美的二王行楷,有方折俊俏欧阳询、细劲古雅褚遂良的书法影子,而此时的朱耷才三十四岁。从书法题跋完全看不出八大山人的个性,与晚年令人震撼的书法风格相差甚远。
中年以后的朱耷偏好董其昌书法,不知是受康熙朝董书流行书风的影响,还是自我审美的契合。董书被他写得淋漓尽致。八大山人一介儒生,当过道士,做过和尚,有禅门道家的阅历,在把握董书散淡超脱的意味上非同俗人,可谓心手相适。徐州市博物馆馆藏的朱耷《行书五言诗页》皆是董其昌书法的影子:简洁的造型、清润的锋颖、雅洁的笔触、从容的使转。就连董书中最难模拟的萧散超脱的墨气,朱耷都能自如自然地呈现。“众壑窅无人,水碓舂空山。米熟碓不知,青溪响潺潺。”禅意书风表达禅诗,从中可知八大山人超越于尘俗的空寂气象。
中年是一生中渐行渐悟的年龄段,对于生活的理解已是务实理性。但对于艺术家而言尚为年轻,此时艺术之花未必完全绽放。原本就与世俗保持距离的八大山人,在中年后放下诸多俗事,畅游在自我的艺术世界里。心境变,外境全变,他的书法审美由此转型,开始将禅意融入书意。同是禅境书风,董其昌的书法有看淡、畅达、无拘的超脱。黄山谷的禅意行书则类似于《心经》说的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无所畏惧,长驱直入,舒张放达。他把取法的目光投向了黄山谷,写得更加豪迈俊朗。《酒德颂》书法作品看出取法黄山谷的禅意行书,但不注重笔画连带及长线条向左下、右下的舒放,而是借鉴其线条果断、干脆、肯定、张放的表达,突出造型右上挺耸的峻峭感。
八大山人对经典书法的敏感与精准表达从传世作品一览而知,做到了孙过庭说的“察之者尚精, 拟之者贵似”。不论是方俊硬挺的欧体,潇洒散淡的董书,还是长撑舒张的黄山谷行楷,以及跌宕恣肆的米芾行书。八大山人都能写什么像什么。
大约在接近七十岁的时候,八大山人的书法开始跟以前不一样了,写得跟谁都不像。我们似乎可以对书法家成长得出一个结论:经过漫长而正统的书写积累,步入晚年,书法跟谁都不像的时候,书风可能就此成型了。七十岁以前,他一直不断地探索与尝试。而后,突然某一天,八大山人对书法的理解一下子豁然开朗。面壁多年,一朝顿悟,他在暮年之际寻找到了自己的书法语言——将篆书笔意融入了行草,书法线条锋芒裹藏,敛神聚力,看起来圆浑圆劲匀净简洁。看似粗细均匀少提按,实则气力内蓄,沉静而豁达。他的书法造型更丰富了,开合与夸张,形成了摇摆挪动、宽博有趣的奇姿——字的大小、长短、方扁、倚正圆融呼应,相得益彰。至此,八大山人的书法趋向平和简静,格调变得高古宏博。
八大山人的书法简约磊落、雅致清朗,如静静流淌的长河,是其古淡的心境。他从容悠游,冷逸超脱,我们看到了人书俱老的圆融气象。